车赶得四平八稳,徐老依旧一身枣色衣袍,花白的乱发在夜风中飞,这是一辆看来寻常的马车,然而车内却布置得舒适华贵,狐裘做毡,月姐儿枕着秋娘的大腿沉沉睡了去。
“小任说这个月明安不太平,先是皇宫里出了事儿,然后慕家祠和衡王府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人,戒严的时候查了彤楼没,钱庄和瓦肆那边的生意有没有受影响?”
“查了几次,所幸事先跟人通了气,生意都没有什么损失,但老夫眼拙,不见得他们是要捉贼。”徐老道。
“老爷子,那您觉得他们是要做什么。”秋娘一边抚着月姐儿的发,一边问道。
“找人,找一个非常重要,但却又决不能让人知道的人。”徐老说着,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接着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沉重的吼声,“驾!”
马儿撒开蹄子飞一般奔了起来,秋娘一个不察,给整个翻滚到了车厢一边,好在她拿自个儿的身子做了软垫,月姐儿又真是累了,所以也没醒过来。
“老徐,你作甚么!”秋娘后脑勺直接敲在车壁上,顿时眼前金星一片,车中四壁为了熟悉都用丝绒上了软垫,她也倒没吃什么苦头,只受了惊,有点儿恼怒。
然而待她睁开眼,背心一下子冷了下来,甚至空气中也冒着丝丝寒意,她下意识搂紧了月姐儿,用手捂了她的眼。
就在她的对面,车窗边上垂下半张脸,惨白如纸的面,血红的眼睑,阴冷冷的视线。
“霍——”马车蓦地急转弯,那张脸一下子被甩向另一方,秋娘只听见空中一阵响鞭,直接是抽在了马车壁上,马儿疯一般在夜色中夺命狂奔。
过了一会,她狂跳的心才慢慢歇了下来,她从胸中挤出那一口憋闷之气,忙抱了月姐儿,向外面探出头去,只见夜雾苍茫,一片漆黑。
“老板娘,把脑瓜子收回去,没事儿。”徐老笑道。
“刚才那是人还是鬼?”她捂着心口,惊魂未定地问道,“怎么生了那样白的一张脸。”
“马鞭子能赶跑的还能是鬼——戴了张白面具罢了。”徐老道,然后他凝眉又接着说,“不过那厮轻功甚是了得,要是今个赶车的不是我老徐,那还真能给他上来。”
“确实是了得,竟逼得您动了‘雷鞭’!要不是这马车外壁嵌有铁板,恐怕这车门早给抽飞了。”秋娘道,“往后小心点,别在人前使真功夫。”
“老板娘说的是。”他说着点点头,既而又感慨道,“我这把老骨头倒是什么世事沉浮都看淡了,只是苦了那些六姓的后生们,往后都难有出头之日啊。”
秋娘知他又是想起了过去,便道:“那现在明安太太平平的有什么不好,放着这好日子不过,倒还成天念着那刀口舔血的所谓‘峥嵘岁月’,你们这些旧派的子弟啊……”
她说着,徐老只笑而不应,倒是月姐儿经之前那动静,竟醒了过来,在娘亲怀中不住地扭动着身子,口中喃喃道:“怎么那么颠簸,头都昏了。”
“你是之前在外面和京哥儿聊天聊得受了风寒——你们聊什么来着,聊得那样起劲?”
月姐儿眼珠子转了转,然后嘻嘻笑了起来:“不告诉你,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,谁也不能说——说了要长癞疮!”
任扇子第二日照例是睡到日上三竿,起身后便被人传到了明安城郊三里小竹林处。
传唤他的正是明安府尹的衙役,在小竹林等他的是个面生的捕头,捕头身边林子间稀疏地散着几个衙役打扮的人,那捕头着皂色官服,身材颀长,面皮白净,长相出挑,哪怕放在明安城内那群贵公子中,仍可称木秀于林。
那年轻捕头给他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了,竟也回看过来,看够了才道:“在下霍秋飞,是上个月才调入明安府的捕头,请任公子来认一下这车。”
他说着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引他去看那车。
任扇子走近那车,绕了一圈,正要去开那车门,便见门把给霍秋飞握住,他有些疑惑,霍秋飞却抢先插上一句:“公子现在可有定论?”
“这确是秋娘的车,怎么了?”
霍秋飞听罢,将车门打开,任扇子眼中立刻印入一片血色。
车厢正中以及壁上白色的毡子和褥子几乎被血浸透,任扇子的脸霎时失了血色,他木然地盯着车厢里看了几近一盏茶光景,才道:“秋娘和月姐儿人呢?”
“不知所踪。”说着霍秋飞缓缓关上车门,任扇子忽然止住了他的手,然后伸出一个手指,自车门外壁划过,接着蹲下身去查看了那马车的底盘,忽然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。
霍秋飞抱着双手,默不作声地看他动作,眼微眯,嘴角微微上扬。
任扇子整个人几乎已经趴在了地面上,泥土灰尘污了他白色的一袍,粘在名贵的狐裘上,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,甚至面上也不见焦躁悲观神色,只有全然的专注。
霍秋飞也蹲了下去,看他在察看的物事。
他忽然站起身来,一语不发地走到一旁,一屁股坐在石头上,这时面上才见了愁容,他十指交缠,抵着额头,全身几乎缩成一团,口中念念有词。一旁的衙役看他只以为他是忧惧过甚有些儿痴狂了,正要上前去,却被霍秋飞一手拦下。
霍秋飞慢慢走上前去,缓缓道:“车中有珠玉一匣,价值千万,未被取走,可知不是求财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任扇子将面整个埋在双手中。
“昨夜她们母女自你那儿离开后,再也没人见过她们,若遭不测,你以为是为何?”霍秋飞绕到他的身后,“人都说你与白秋娘相交是为求财,她长你八岁,又是孀居,还有个十岁的女儿,你当真不介怀?”
“她年纪不大,却在这天子脚下开了一间全明安城最大的妓馆,经营着六间客栈酒肆,还有汇通钱庄,更是在江南江北都有分号,在女人中可算富甲天下了——然而天下竟没有人知道她二十岁之前的事情。”霍秋飞的声音非常好听,节奏适中,让人听着舒服,“以及她最重要的产业汇通钱庄一夜崛起之事,也教人称奇。”
说到这儿,他只见任扇子肩头一松,好似卸了千斤重担,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:“还好……还好……”
霍秋飞皱了皱眉,正想开口问他,却被他抢了个先:“霍捕头,你还不到二十吧,听你口音该是东南郡县上来的,一下子调进了京,算是官升三级,做的又不是闲职,可见是真本事。今个若再能破了这案子,声名鹊起指日可待嘛。”
霍秋飞神色一凝,便道:“在下看公子神态,可是看出端倪来了。”
“一喜一悲,可喜的是秋娘和月姐儿暂时无恙,悲的是赶车的徐老恐怕凶多吉少了。”任扇子低低地道,然后忽的抬起头来,眼神犀利,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,“霍捕头,明安很大,人多,干系也多,环环相扣,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
霍秋飞一愣,不由感觉自己给眼前的纨绔公子给看透了,面色上却是一副不着意的模样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何处不同?”